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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她記得,感覺被人抱著走上跳板,有人給她注射,然后一無所知。最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艘貨船的船長室內(nèi)。巨大的畫像上,金日成笑瞇瞇地盯著她。
——《金正日出品》
(A Kim Jong-il Production)
1978年1月22日,崔銀姬從昏迷中醒來,前一天還在香港淺水灣的她想不明白,怎么一睜眼自己就來到了一艘貨船上,而此時,面前巨大的金日成畫像提醒她,這場針對自己的行動并不簡單。
崔銀姬堪稱當(dāng)時南韓最火的女明星,但從前一年開始,崔銀姬的職業(yè)生涯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充滿危機感的她開始尋求新的出路。此時,一位自稱香港商人的投資商向崔銀姬拋來了橄欖枝,他提議辦一家電影公司,扭轉(zhuǎn)崔銀姬岌岌可危的事業(yè)。急于轉(zhuǎn)型的崔銀姬放松了警惕,就這樣踏入了金正日鋪好的陷阱。
崔銀姬
回過神的崔銀姬意識到,自己被綁架了,除此之外,她一無所知。6天后,崔銀姬所在的那艘船駛進了朝鮮南浦港。船員把她帶到另一艘白色小摩托艇上,并前往一個離主要港口有大約20分鐘車程的小碼頭。
在那里,崔銀姬見到了一個三十幾歲的矮個子男人,他穿著深色毛領(lǐng)制服,外面套著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一輛閃亮的奔馳車就停在他的身后。
走近之后,崔銀姬發(fā)現(xiàn)還有一位拿著相機的攝影師就站在這位矮個子男人的身旁。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這個衣著光鮮的男人便伸出手緩緩說道:“歡迎到來,崔女士”。“你旅途一定累壞了。我是金正日。”
金正日
當(dāng)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金正日的時候,崔銀姬陷入了恐懼,她以為自己命不久矣,還在思考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得罪了這位當(dāng)朝太子。但出乎意料的是,金正日沒有做任何出格的舉動,反而將她安頓在一棟名為1號樓的豪華別墅,金正日每天都給她送鮮花,并請一名醫(yī)生檢查她的健康狀況。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金正日帶她去看電影、歌劇、音樂劇,并帶她出席各種宴會。這期間,金正日耐心詢問她對電影的看法,崔銀姬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觀點竟然很受金正日的尊重。
年輕時的崔銀姬和申相玉
與此同時,在南韓,崔銀姬的前夫申相玉也面臨著危機。申相玉是1950-1960年代韓國著名的電影導(dǎo)演,高產(chǎn)的他平均每年指導(dǎo)電影兩套以上,還成立了制片公司。然而進入70年代后,由于當(dāng)時的總統(tǒng)樸正熙在韓國推行嚴(yán)厲的藝術(shù)審查制度,申相玉的制片公司被強制關(guān)閉。
雖然申相玉與崔銀姬已經(jīng)在兩年前離婚,但兩人的關(guān)系仍然很親密,他曾經(jīng)提醒前妻,邀她前往香港這件事有些古怪。在得知前妻失蹤的消息后,申相玉決定尋找她的下落。
在香港待了幾天之后,申相玉也被帶到了平壤。不過與他的前妻相比,申相玉這個“客人”比較難對付。由于多次嘗試逃脫,申相玉被判處4年徒刑,但只要他承諾不再試圖逃跑,就能馬上獲得釋放。
1983年3月6日,金正日安排了一場聚會。崔銀姬早已經(jīng)習(xí)慣出席金正日安排的各種宴會,此時的她還不知道,這場聚會是特地為她和前夫的重聚準(zhǔn)備的。
就在10天前,申相玉剛剛從監(jiān)獄中被釋放,朝鮮當(dāng)局給他安排了高級的住宿和飲食,為的是讓他快速恢復(fù)健康,并且能以最好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大眾媒體面前。
當(dāng)申相玉走進宴會廳時,人聲鼎沸、掌聲雷動,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崔銀姬。但崔銀姬卻沒有認出自己的前夫,申相玉的臉上還有被折磨過的痕跡,衣服也不太合身。崔銀姬以為這劇烈的掌聲只是為了歡迎金正日的到來,畢竟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一個事實:金正日出現(xiàn)的地方,人們都會起身鼓掌。
這時,突然有人問她:你為什么看起來沒那么開心?快看看誰來了。崔銀姬這才認出自己的前夫。
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這對南韓的前夫妻檔就被金正日拉到了一起,在媒體面前拍下了這張?zhí)貏e的合照(下圖)。照片中的崔銀姬(左)笑得十分燦爛,掩蓋住了深藏內(nèi)心多年的恐懼與不安。申相玉(右)雖然勉強露出了微笑,但也難掩疲憊的神情。中間的金正日親密地挽著二人,仿佛粉絲見到了自己多年的偶像,略顯羞澀。
時隔5年,崔銀姬和申相玉終于再次相見,而金正日這位“超級粉絲”的電影夢,也終于提上了日程。
如果我沒有成為一名政治家,我肯定是個出色的電影導(dǎo)演,或者至少是個電影評論家
——金正日
1964年,剛畢業(yè)的金正日進入朝鮮黨中央工作。一直以來,金正日都對電影表現(xiàn)出近乎瘋狂的熱愛。父親金日成在一次對朝鮮電影制片廠的視察中指出要大量攝制革命影片,而這項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金正日的肩上。
青年時期的金正日
4年后,金正日26歲,他以自己的出生地“白頭山”為名組建了一個創(chuàng)作團體,并著手將父親金日成在抗日期間創(chuàng)作的《血?!钒嵘蠠赡?。在拍攝期間,他經(jīng)常到片場親自導(dǎo)演,與演員談?wù)摫硌菁记伞⑿蜗笤O(shè)計與攝影畫面。這些建議都是具體而微的,絕非門外漢的亂點江山。
《血?!沸麄鳟?/span>
在金正日的帶領(lǐng)下,朝鮮電影在20世紀(jì)60-70年代達到了頂峰,這期間就有中國人最為熟知的《賣花姑娘》。這部片子由金日成執(zhí)筆,金正日導(dǎo)演,據(jù)說,金正日至少親自指導(dǎo)150余次,由此可見他對于電影拍攝的熱情。
《賣花姑娘》中國地區(qū)宣傳海報
1973年,金正日創(chuàng)作并出版了《電影藝術(shù)論》,這是一本電影理論的研究書籍,也成為了所有朝鮮電影導(dǎo)演的工作圣經(jīng)。
但從70年代末期開始,朝鮮電影的發(fā)展進入了沉寂期,金正日對“白頭山創(chuàng)作團”一模一樣的表達方式和陳詞濫調(diào)的故事情節(jié)感到不滿。同時,由于金正日本人沉迷于好萊塢電影(比如007系列電影),他急于將朝鮮電影工業(yè)搬上國際舞臺。
就在金正日一籌莫展之際,他聽說了申相玉夫婦工作室被關(guān)的消息。金正日認為這是“引進人才”、提高朝鮮電影水平的大好時機。于是,金正日模仿起了自己最愛的邦德片,決定將這對導(dǎo)演和演員的黃金夫妻檔綁架過來,為岌岌可危的朝鮮電影注入新生。
從此,申相玉和崔銀姬開始為朝鮮拍攝電影,在2年多的時間里,他們拍攝了7部影片。而金正日也對兩人秉持著近乎放縱的寬容態(tài)度,申相玉每年可以得到300萬美元自由支配的資金,而且拍片的限制很少,朝鮮第一個銀幕吻戲,就來自申相玉的作品。
雖然內(nèi)心充滿了惶恐與不安,但申相玉還是拍攝出了許多不錯的作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部陣容浩大的“社會主義哥斯拉”電影——《平壤怪獸》(Pulgasari)。這部影片啟用了日本演職人員,在整個東北亞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力。
電影《平壤怪獸》劇照
《平壤怪獸》堪稱社會主義國家的第一部“怪獸”大片,當(dāng)時被譯為《不可殺》和《食鐵怪獸》。影片描寫14世紀(jì)的朝鮮,有個鐵匠被暴君抓進牢里,他在臨死前用女兒探望他的飯菜做了個玩偶。女兒得到玩偶后偶然把自己的血滴在了上面,玩偶變成了吃鐵為生的巨獸,鐵匠的兒女知道,這就是父親常說的“不可殺”。
在鐵匠女兒的喂養(yǎng)下,小怪獸最終長成了一只巨大的怪獸,后來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這只怪獸沖入敵陣,吃掉了官兵的兵器,搗毀了城墻。最終,在怪獸的領(lǐng)導(dǎo)下,農(nóng)民們打垮了暴君。
然而,怪獸打垮暴君后變成了新的暴君,吃掉了不少農(nóng)具,威脅到了大家的生存。鐵匠的女兒只好以身飼獸,這才終結(jié)了新的暴政。其實,劇情用一句話總結(jié)就是:“社會主義怪獸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起義,推翻了暴政”。
電影《平壤怪獸》劇照
該片的特效制作和攝影來自日本的東寶,他們曾負責(zé)《哥斯拉》系列電影的幕后制作,而扮演怪獸“不可殺”的演員也曾是“哥斯拉”的扮演者——日本演員薩摩劍八郎。
這部影片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國際大制作,金正日還曾對劇組許下了“制作預(yù)算無上限”的承諾,每日三餐都是山珍海味,對工作人員們也是超高規(guī)格的待遇。
在CG技術(shù)并不發(fā)達的1980年代,金正日還直接動用大量的百姓和軍隊擔(dān)任臨時演員,電影中政府軍隊與反對勢力千人廝殺的戰(zhàn)爭場面全都是真人拍攝,耗資巨大。
1985年,《平壤怪獸》上映,金正日對此十分興奮,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憑借此片,在國際影壇上一展拳腳。
《平壤怪獸》日本上映海報
申相玉深知金正日想要踏入國際影壇的決心,他用了8個月的時間說服金正日,最終正式批準(zhǔn)了他在維也納設(shè)立一個全職辦公室的計劃,該辦公室將制作朝鮮電影,并將其出口到世界各地,而崔銀姬也將同行。
申相玉(左)、金正日(中)、崔銀姬(右)三人合照
金正日告訴申相玉,他第一階段的任務(wù)是找到一位奧地利聯(lián)合制片人,并為申氏電影維也納公司的第一部電影《成吉思汗》籌集資金。
與此同時,申相玉夫婦的心思卻早已不在電影拍攝上,對于前往維也納的行程,夫妻二人十分興奮,因為這是他們等待了8年的機會,一個逃出金正日魔爪的機會。
1986年1月29日上午9點10分整,申相玉和崔銀姬離開了他們在平壤的別墅。他們只帶了出國六個星期所需要的東西,看上去很快就會再回來。他們將踏上前往柏林電影節(jié)的旅程,然后從那里直接前往維也納,建立申氏電影歐洲分部。
3月12日,他們從布達佩斯前往維也納。他們不得不開車去,雖然效率很低,但對申相玉和崔銀姬來說卻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因為他們的看守人沒有去奧地利的簽證,而只有從匈牙利通過陸路邊境才能逃過簽證檢查。為了不在道路檢查時引起注意,14人組成的小組被拆分開,最終只有3名朝鮮保鏢陪同他們越過邊境。
在維也納,申相玉找到機會聯(lián)系到了一位日本朋友,并透露了自己被綁架的消息。在一個在平常不過的中午,他們在一個日本朋友的幫助下乘上了一輛出租車,甩掉了跟蹤的朝鮮特工,投奔美國駐維也納使館尋求政治庇護,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朝鮮。
回想起當(dāng)時的場景,申相玉仍然心有余悸。在一年后他回憶道:“當(dāng)時她(崔銀姬)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我的心跳得像馬達一樣快。美國大使館離這里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感覺就像五個小時。”
1989年申相玉和崔銀姬逃脫朝鮮之后
當(dāng)踏進美國使館時,崔銀姬受到了來自美國大使的歡迎,她拿起那束鮮艷的玫瑰花,心中百感交集。歷經(jīng)8年,申相玉和崔銀姬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他們終于能回到家鄉(xiāng),與自己的親人團聚。
申相玉夫婦叛逃的信息很快傳到了朝鮮,金正日因背叛感到震怒,也為失去電影人才感到焦慮。申相玉和崔銀姬的離開標(biāo)志著金正日電影大亨生涯的結(jié)束。雖然朝鮮的電影工業(yè)又過了20年才崩潰,但1986年3月的那一天是它崩潰的開始。
崔銀姬、申相玉與金正日的故事
被拍成紀(jì)錄片《情侶與領(lǐng)袖》
原本自信滿滿的金正日感到萬分羞辱,也再也不想看到申相玉的任何作品。申的作品從此被后者束之高閣,直到1998年朝鮮進一步開放才重見天日。
2000年,《平壤怪獸》在韓國首爾上映,成為了朝鮮首部在首爾影院里上映的朝鮮電影。這只來自平壤的怪獸也乘著這股開放之風(fēng),終于回到了它的締造者——申相玉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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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響指來源/后浪電影(ID:pmovie_sheying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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