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拍電影時,我也在寫作,書寫圖像,書寫圖像應該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書寫我對圖像本質(zhì)的懷疑。書寫圖像應該具有的意義。此后,圖像的選擇也是書寫的結果。膠片寫作,對于我而言,就是電影。提及與瑪格麗特·杜拉斯有關的電影,人們可能最先想到的是《情人》的畫面:戴平檐帽的珍·瑪奇與著淺色西裝的梁家輝在輪船上相遇,隨后是堤岸邊炎熱潮濕公寓里暗無天日的幽會——這是一段貧窮法國少女與富有的華裔少爺間的糾纏,注定愛得深沉,也愛得無望。英法越片方斥資了一億二千萬法郎制作這部電影,最終引發(fā)轟動,杜拉斯再度成為熱潮。人們在她的文學作品中找到與影片呼應線索,也從中還原杜拉斯的傳奇經(jīng)歷:童年跟隨強悍的母親生活在遠離法國的湄公河畔,遷徙與貧病的陰影始終相隨。成年后的她返回巴黎開始寫作,但大多數(shù)虛構仍然從童年游蕩過的地方發(fā)源。杜拉斯偏愛在不同的作品中放置相似的元素,但又有微妙的變奏。賣出暢銷小說《情人》的電影版權后,杜拉斯搶在電影拍攝前寫作了《中國北方的情人》,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對自己的這段記憶做了涂抹。那個時候她已年近八十,接近生命的尾聲。作為一個暢銷作家,幾十年前早有大導演爭相與杜拉斯合作,一系列小說和編劇作品自50年代末陸續(xù)被搬上銀幕:雷內(nèi)·克萊芒導演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1958)、彼得·布魯克導演的《琴聲如訴》(1960),亨利·柯比導演、奪得金棕櫚的《長別離》(1961),乃至人盡皆知的阿倫·雷乃最重要的影片《廣島之戀》(1959)。對于這些影片,杜拉斯感受復雜。最終,她還是承認,那些電影或者如好萊塢的通俗套路,與自己的理念背道而馳;或者在影片之外的合作中夾雜著欺騙與剝削(不合理的合同讓杜拉斯無法獲得大熱片《廣島之戀》哪怕一分錢的提成)。1966年,厭倦了給他人寫劇本的杜拉斯決心自己拿起攝影機。從與保羅·塞邦合拍影片《音樂》起,直到1985年的《孩子們》,杜拉斯拍攝了近二十部影片。她不喜歡他人對自己作品的演繹,也不喜歡電影院里上演的大多千篇一律的電影。作為導演的杜拉斯要拍攝另一種電影,她將電影視作視覺寫作,固定鏡頭,兩三演員,聲音與畫面分離,反商業(yè)電影敘事與套路……這種實驗態(tài)度讓多數(shù)電影人和觀眾都敬而遠之,作為炙手可熱的暢銷家能爭取到的預算也是捉襟見肘,成片另類的風格讓電影圈的人受到了挑釁,反彈攻擊她“讓觀眾惡心了足足6個月”。杜拉斯視這種批判為贊美,更多出于清醒而非自戀。在《綠眼睛》一書中,杜拉斯點評了雷諾阿、布列松、塔蒂等導演后,也不乏幽默地點評了自己:“我不喜歡杜拉斯的一切,但我喜歡《印度之歌》《她威尼斯的名字在荒涼的加爾各答》《卡車》和現(xiàn)在的《奧蕾莉亞·斯坦納》。我知道這些影片可以被列入迄今為止電影史上最重要的作品。”在1977年的《卡車》中,杜拉斯甚至走到了鏡頭的另一邊。在這部關于電影的電影中,杜拉斯鉆進了卡車駕駛室,“上了年紀的夫人們可不會去那兒”。這一次,杜拉斯不僅要掌握攝影機,更在搭車的自我放逐中,找到了對話與構建歷史的主權。但主權也是開放的:畫面與對白的分離,使得觀眾擁有自主想象的空間。拍攝之余,在致力于電影語言與思想革新的《電影手冊》的策劃之下,1980年6月,杜拉斯出版了《綠眼睛》這一電影論文集。一向反叛出挑的杜拉斯奉上的自然不只是一套束之高閣的理論,這本電影文集匯集了杜拉斯的隨筆、信函、訪談,再次布下種種紛繁的線索,以期觀看者能夠在交錯的視線中探尋深藏有關世界與自我的真相。杜拉斯于1996年3月3日去世。她最后居住的黑巖公寓被她記錄在了自己所拍攝的影片中,而這套臨海的房子也在最后的時光召喚杜拉斯重返海邊的童年。死亡與重生的思考也形成了杜拉斯獨特的語法,談及《印度之歌》這部影片,杜拉斯說自己從敘事開始就預告了女主角的去世,也會使用完成體來預告命運:“她本可以很美”“她本可以游得更遠”……以這樣的方式,“現(xiàn)在”參與了結局,也是死亡的一部分,并成為它們的印跡。今天是杜拉斯逝世25周年的日子,我們特別摘錄杜拉斯《綠眼睛》中的一篇名為《做電影》的文章,重返杜拉斯的拍片的現(xiàn)場。電影的存在驗證了杜拉斯的預言:當一切都終結時,在奄奄一息的灰色星球上,書寫仍將無處不在。它在空氣中,在大海上。(文/利弗爾)
我不知道我是否找到了電影。但我做電影。對于專業(yè)人士來說,我做的電影不存在。洛西(Losey)在書里對我的文學作品大加贊賞,但卻把我的電影批評得一無是處。他說他討厭《毀滅,她說》。但對于我來說,他拍攝的所有電影都遠遠不及《毀滅,她說》。這說明我的電影也無法跨入專業(yè)領域的邊界。同樣地,他們的電影也無法進入我的世界。一開始,我還看他們的片子,接著,我做自己的電影。從那時起,他們變得越來越不重要。我認為,電影專業(yè)人士就是電影的復制者,如同那些繪畫作品的復制者。與他們相對的是電影的作者和創(chuàng)作那些畫的畫家。專業(yè)人士的世界里充斥著被圍追堵截的人,他們害怕沒有電影可拍,也害怕沒有百萬甚至上億資金的支持。對于他們而言,我們是搶“他們”錢的壞人。最近有個男人(具體是誰?我也不清楚)在電視上憤憤地說:“給杜拉斯錢拍《卡車》(Le Camion,1977)的結果,就是讓觀眾們惡心了足足 6 個月。”多美的頌詞。真的,這讓我很愉快。但這個男人搞錯了,沒人投資《卡車》。在文學領域,我們不能說: 寫這本書我只需要 2.2 億。如果這本書因為條件差而沒能寫成,那么這本書就不應該寫。只要真心想寫一本書,即便在最糟糕、最缺錢的情況下,書也能寫成。那些無法寫作的借口,比如沒時間或事務過于繁忙等等,基本都是假的。但同樣的必要性在電影人那里是不存在的。他們尋找主題。這也是最具決定性的區(qū)別之一。他們看中的是故事。有人向他們推薦,要么是小說,要么是專業(yè)編劇寫的劇本。經(jīng)常是這樣。他們對這些提議進行評估,并將其細化: 三宗罪行、一場癌癥、一個愛情故事,加上這位或那位演員。預計票房:70 萬人次。所有一切如電腦計算過一般精確。他們拍完電影。實際觀影人數(shù): 60 萬。失敗。那些獲得過巨大成功(25 個放映廳、150 萬觀影人次)的票房導演卻異常懷念我們的電影。那是他們從未接觸過的電影,是無須依靠利潤和量化指標來標榜自己的電影: 一家影院放映,1 萬觀影人次。他們想要替代我們的同時,也想用他們拍攝的電影替代我們的電影,奪走屬于我們的 1 萬名觀眾,好像他們認為能做到的那樣。但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想取代他們,我們也辦不到。正如我們與最初的電影觀眾對立而生,我們也與他們共生,并擁有平等的公民權。正因為我們是商業(yè)失敗的象征,大學生們更傾向于在博士論文中研究我們的案例,而不是那些票房導演。同理,正如《電影手冊》一樣,出版物有時也會更多地把我們考慮進去。雖然各種日報努力想要忽視我們,但我們繼續(xù)做電影。票房電影卻無法忍受同樣的境遇。而我們,我們很快就把這些拋在了腦后。是的,當下人們對失敗有著某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懷念:失敗就等于選擇的自由。這種懷念也代表著票房電影人的某種進步,即使他們這種進步意味著以我們?yōu)楣裟繕怂钩龅呐鸷腿枇R。錢已不再是拍電影的終極目標,至少不完全是。票房也不是。某種電影利潤無效論逐漸開始在圈子里顯露出來,即使它依舊十分遙遠。這種無效論孤立了電影制片商,并在電影生成之日起將他們拋棄。此外,另一種觀念也開始嶄露頭角,這種觀念與人,尤其是與他面對自我時產(chǎn)生的責任感息息相關。有些年輕的票房電影人甚至已經(jīng)不再指責我們,說我們壞話了。他們嘗試著將自己的電影向作者電影靠攏,稱自己為作者,但同時他們又是大眾的、成功的。例如塔韋尼耶(Bertrand Tavernier)。雷蒙· 格諾(Raymond Queneau)曾說過,在法國只有一部分讀者,2000 到 3000 人左右,才能決定一本書的命運。這些讀者(所有讀者中最苛刻的)能否記住某些書名,將決定這些書能否載入法國文學史冊。如果沒有這群讀者,我們將失去聽眾。即便是再大量的普通讀者也無法取代他們的位置。對于電影而言,我們可以說,是那 1萬名觀眾造就了電影。這些觀眾不懼任何風險與阻礙,將有些影片歸入電影之列,并將另一些徹底排除。大部分的票房導演從未擁有過這群數(shù)量在 2000 到 1 萬之間的觀眾。他們可以擁有 200 萬的觀影人次,但在這 200 萬電影觀眾里,唯獨沒有這 2000 到 1 萬名具有決定權的觀眾。聲明:轉(zhuǎn)載此文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wǎng)聯(lián)系,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文/后浪電影書來源/后浪電影(ID:pmovie_sheying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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