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當時,你還不知道最終要通過電影來講述這些故事,但電影已經(jīng)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答:是的,一直是這樣。我小時候,汾陽有四家電影院,現(xiàn)在就剩一家了,但是一座大型影城,甚至有巨幕影廳和卡拉OK,與我了解的電影院大相徑庭。當年的電影院在1990 年代逐漸關閉, 人們更喜歡看電視,放映的電影失去了吸引力。一座電影院改成了超市,另一座成了家居市場,第三座成了倉庫……那座大型影城是全新的,2011 年興建。我童年時,每個周末,一家人都會去電影院,這是縣城唯一吸引人的地方。我清楚地記得看的第一部電影《平原游擊隊》,黑白片,講的是二戰(zhàn)期間游擊隊長抗日的故事。我對第一幕印象特別深:軍官騎著一匹白馬,手持雙槍, 闖過已經(jīng)被日本人占領的村莊,他一邊騎馬一邊朝敵人開槍,驚險刺激!我在座位上一邊跳一邊喊,父親叫我安靜點,別打擾別人。這就是我對電影的最初記憶。1970年代末,人們只能看這類電影,戰(zhàn)爭英雄的事跡,游擊隊的故事,革命電影。還有改編成電影、當時仍在放映的“文革”“樣板戲”,《紅燈記》和《白毛女》。國家經(jīng)濟剛剛開放,還能看到“文革”前引進的外國電影。就這樣,我看了《偷自行車的人》和《羅馬十一點鐘》,南斯拉夫的許多電影例如《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和《最后的橋》。還有印度電影,特別是寶萊塢的音樂喜劇片。有一部影片我們特別喜歡,就是《流浪者》。講的是一個小偷的故事,他是法官的私生子,不得不在大街上討生活,淪為小偷。我們還喜歡這部影片的插曲,也叫《流浪者》。在《站臺》里,尹瑞娟去看電影,她父親把她叫出來,看的就是這部電影。答:1949年之前的電影漸漸公開放映,比如《一江春水向東流》和《烏鴉與麻雀》,讓我們看到舊上海的樣子。從1980 年代中期開始,影院公映的電影片目真正豐富起來,每三四天就出新電影。其中有我們稱為“傷痕文學”的電影,有對“文革”反思的表達。記得母親陪我看過一部《楓》,當時年紀太小,實在看不懂,但在我眼中,這部根據(jù)鄭義的短篇小說改編的影片是唯一一部準確表現(xiàn)“文革”的暴力,包括紅衛(wèi)兵不同派系間沖突的電影。鄭義是北京人,把故事設置在了北京,但他曾被下放到山西農(nóng)村再教育,在那里待了很長時間,因此我們把他看作山西作家。答:要等到1984—1985 年,才看到第一批香港娛樂電影。讓我們?yōu)橹偪竦氖恰渡倭炙隆?,李連杰的第一部電影。看了之后,我和伙伴們都想學功夫,成為武術大師!我機緣巧合練了一點,因為“奶媽”的二兒子有一身好功夫,他曾在汾陽一位太極名家那里學過武藝。但大部分娛樂電影,都不是進電影院看的。1984—1985 年,我還在上初中,錄像廳開始遍地開花。里面有一些桌子,放著電視機和錄像機,人們在那兒看錄像帶,尤其是從香港和臺灣地區(qū)有組織地運進來的。我就是在那兒,發(fā)現(xiàn)了迷人的武俠世界??戳舜罅课鋫b片,各種功夫片,還有黑幫電影,特別是胡金銓、張徹、吳宇森和徐克的影片。還有許鞍華早期電影。有時,一堆武俠片里還混著一部色情片。這讓我們激動得要命!全場一片寂靜,被畫面吸引。但我們從來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能看色情片。一天,錄像廳老板說:“今天,我有好東西給你們看”,我們?nèi)家詾樗辛艘徊啃碌纳槠瑢嶋H上,他給我們放了一部計劃生育動畫宣傳片!大伙都很失望?!墩九_》里有一幕,王宏偉和雙胞胎姐妹看性教育動畫片,正是來自這次經(jīng)歷。答:對我震動最大的電影一定是1980年代末看的吳天明的《老井》。這部影片與眾不同。我在銀幕上重溫了熟悉的貧困。張藝謀主演,演得好極了。但激發(fā)我當導演的并不是這部電影。我離開汾陽到太原學畫,有機會看了陳凱歌的《黃土地》。1984年的片子,我晚了快十年才看。從那以后,我決定干這一行。這件事, 我說過很多次……答:當然,而且很多電影院還是戀愛場所,這跟錄像廳不一樣, 在錄像廳只能看屏幕。在電影放映廳里,大人們很謹慎,他們裝作不認識的樣子進來,等電影開始,才彼此靠近,牽起手來。不過, 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小心謹慎。電影放映廳的確是很多愛情故事開始的地方。也是和別人較量的方式。記得看完劉家良的《少林三十六房》,我們在街上找同齡人打群架。有時候,兩幫男孩子在影片里找個沖突的借口,甚至在電影院打起來。就好像打架有某種性的成分。打架也是一種情感交流,不打不相識。有時,打完成了仇人,有時,反倒親近了,成了朋友。答:完全不一樣了。幸運的是,有王宏偉。我們是高三時候認識的,在電影學院又遇上了,從1993年開始一起上課。上的是電影理論課。第二年,我們成立了“青年實驗電影小組”,核心成員是王宏偉、顧崢和我,偶爾還有其他系的學生。一開始,像鬧著玩的游戲。在電影學院,我們有十多個朋友,都喜歡當代電影。每人都有自己的辦法弄到片子。成立這個小組主要是為了交換錄像帶。比如,1993年還是1994年,有人找到了簡·坎皮恩的《鋼琴課》,其他人沒看過,傳著看。幾天后,又有人找到安東尼奧尼的《奇遇》,我們一起看。過了一陣子,有人認識了一個臺灣學生,他有帕索里尼的片子,我們就看了帕索里尼。就像一個電影愛好者小組。問:也正是和這些朋友一起,你拍了第一批短片。是什么原因推動你這么做的?答:當時,除了在北京電影學院定期觀看外國影片1,我們每周還放映兩部最新的國產(chǎn)電影。學校和北京的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有協(xié)議,經(jīng)常把剛拍完的電影借給學校,放映給學生看。這些電影還沒有公映,作為電影學院的學生,我們有特權(quán)。問題是這些影片沒有反映我們的生活。主要有兩類影片。一類是娛樂電影, 大部分是動作片,稱為“功夫片”,警察和武術在一個傳奇世界的混合體。我并不反感,大家都知道是虛構(gòu)的故事,有些還挺有趣。另一類標榜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的卻是過濾的或變形的現(xiàn)實。比如,每年都看到這類影片:即將畢業(yè)的大學生到山村支教,那里閉塞、貧困、落后,但村民非常熱情。大學生被樸實的民風所感染,決定留下來當鄉(xiāng)村小學教師……同樣的故事,只是地點不同, 廣州,山西,河南……這些看似描述真實生活的影片,恰恰沒有真實性。它們不表現(xiàn)貧困,也不描寫人們必須面對的困難。看似談論現(xiàn)實的電影,其實是個騙局??粗@類電影,我心想,一定要拍我自己的電影。問:為什么讓非專業(yè)演員王宏偉主出演《小山回家》?答:的確,當時他正在寫關于塔科夫斯基的論文。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因為他動作敏捷,形體語言生動。一邊說話一邊做很多手勢。有時候我們聊天,他突然蹲下,或擺擺胳膊,晃晃身子。他的身體和嘴說的一樣多。我覺得他比表演系的學生更有意思。他們經(jīng)過若干年學習,常常像雕塑一樣。把他們放在汾陽街頭或北京的集市,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演員。我的電影很寫實,只用實景,手持攝影機,方言對白,所以選擇王宏偉要好得多。王宏偉的表演符合所有這些要素。不過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選他做演員是個糟透了的決定。答:沒有,我們學的是電影理論,不過也有表演課,我們把表演課的老師氣瘋了。他討厭我們的表演。應該說我們的表現(xiàn)差極了。有一次,老師忍無可忍,說:“賈樟柯、王宏偉、顧崢,你們?nèi)齻€躺在地上,演死尸?!蔽覀?nèi)齻€就躺地上,一動不動。老師就說:“你們一動不動,那你們的表演在哪里?”啊,我們還沒有徹底死嗎?于是,我們開始動。老師又說:“你們動得太假了,根本就不對……”那一場對我們的表演自信心打擊非常大。但是,后來王宏偉從《小武》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他用他的表演證明了自己。他是個出色的演員,但需要與電影風格相契合。我還覺得,我們之所以能走出來,是因為當時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一定年紀,我們進電影學院相對晚一些,比身邊的其他學生多了一些人生閱歷。答:是因為汾陽縣城的拆遷讓我既憤怒又傷心。春節(jié)我回去,得知所有老街都要被拆除。我出生和長大的小縣城的主要街道都要被摧毀,這真叫人憤慨。我心想,或許幾年以后,所有承載我童年記憶的地方都要從地圖上劃去了。此外,還有一方面,其實是同一現(xiàn)象的另一面。我從北京回來,發(fā)覺所有朋友都在私生活和工作中遇到了嚴重的問題,耳邊聽到的全是他們跟父母、朋友、妻子或女朋友吵架、分手的事。我非常震驚。以前當然也有矛盾,但沒有到這個地步。每個人的事我都很清楚,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狀況改變是沖突的根源。錢成了人與人關系的調(diào)節(jié)器。還有一個方面:卡拉OK廳和里面的姑娘難以置信地多起來。汾陽有個地方叫“汾州市場”,從前那里到處是兩層樓的鋪面,賣當?shù)靥禺a(chǎn),燒酒、棗子、小米,還有家里用的物件。1997年我回去,幾乎所有店鋪都改成了卡拉OK廳,有女孩子在里面上班,陪客人唱歌,有時也跟客人出去。這成了許多年輕女孩的工作,就像電影里的女主角梅梅。歌廳的名字常常充滿異國風情:夢巴黎、維也納、紐約……這些名字透露著對遠方的渴望。歌廳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許多男人愛上了歌廳小姐。那一年,我回老家,有人告訴我好多跟她們有關的故事,講家庭如何受影響,等等。正是因為所有這些因素,我一回到北京就開始寫《小武》。《小武》修復版已登陸標準收藏的criterionchannel答:是的,我很快就預見到電影圍繞一個人物展開,一切都和此人相關。這和畫肖像的方式類似。我腦海中一直有一個男孩的形象,和我年齡相仿,在汾陽街頭。是我所有朋友的一種寫照。這個念頭第一次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時,它包含了這些要素:他經(jīng)歷的變故,同父母、所愛的女子和朋友的關系。還有他的外表:寫劇本的時候,我一直在考慮他的外形氣質(zhì),我想到他穿著西裝,就像1990年代初人們穿的那樣,也就是說不合身。一身過于肥大的西服,一只袖子上的商標很顯眼。還穿著母親織的套頭羊毛衫,在汾陽街上閑逛。答:三月份我回汾陽取景,拆遷工程已經(jīng)開始,我想要的地方找不到了。只好另想辦法,換布景。對白也是一樣,因為拍攝過程屬于即興創(chuàng)作。我總是不停地變換對白……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為我對每個演員都很熟悉。除了王宏偉,其他人都是汾陽的朋友,或者家里人。當時,我們還是大學生,拍《小武》的時候還沒畢業(yè)。技術團隊由電影學院的學生充當,從第一批短片開始,和幾個要好的同班同學一起組建的。制片條件非常困難。沒有資金支持,只能靠自己的資源,所以有朋友在身邊很重要。我們沒錢租機器。攝影師和錄音師各自從電影學院相應的系借來了器材。我們沒有任何制片預算,顯然也沒有人員工資。為了讓我拍電影,團隊里的人甚至自己掏腰包。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出于對電影共同的愛才可能做成事。這份愛將我們團結(jié)起來,打造出精誠合作的團隊。從拍第一批短片開始,我就知道我構(gòu)想的這份職業(yè)就是這樣。后來,盡管制片條件改善,團隊擴大,我一直不改初心。答:適應了。我很滿意梅梅上班的卡拉OK 廳。我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一處很喜歡的地方:很小,隱蔽,看上去是密閉的,沒有自然光,但有一扇小小的門,門后有個院子,還有一間廚房、一個堆煤的儲藏室和一個住人的房間。前面就是卡拉OK 廳,很特別的地方,和日常生活只隔了一扇門。布景非常真實。而外面的馬路剛好用來拍小武和梅梅散步那場戲。我特意選了一個比王宏偉個子高的女演員,這一落差表明他永遠處于弱勢地位,為了加強這個印象,她穿了高跟鞋。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十幾厘米的身高差正好是馬路和人行道的高低差,于是就有了她挖苦他的話:“我今天不應該穿高跟鞋啊?!毙∥渖鷼?,走上人行道,和她差不多高了。女孩發(fā)覺他的心理變化,建議他再爬高一些,到旁邊一座天橋上去。王宏偉登上臺階,在上頭走,女孩則繼續(xù)在下邊走。空間的運用能表現(xiàn)小武的自尊和敏感:以登臺階向梅梅表明,他需要得到肯定。我試圖在同一個取景框里拍攝,但畫面不好看。于是,鏡頭一開始朝下拍梅梅,然后跟著爬臺階的王宏偉往上,直到高處。當他重新入框,我們看到背景里的“夜上海歌廳”。答:有寫好的對白,但拍的時候總是不停地換。隨時都在修改,以便符合真實情形,這一點一直如此。但大多數(shù)時候,故事的發(fā)展都按劇本來。總的來說,劇本是準備好的,而對白包含著推動故事發(fā)展的信息。拍攝前,我會和演員聊聊,告訴他們必須保留敘事中指示性的點,但可以自由選擇傳達這些信息的方式和字眼。在這方面,王宏偉和趙濤很像:他們的表演每次都不同,每次都會說不同的詞,做不同的動作。唯一不變的是他們的位置,排演的時候就定下來了。問:從這部電影開始,你經(jīng)常用的長鏡頭成了你電影中頻繁的藝術選擇。這個堅定的選擇有什么目的嗎?答:我一直很吃驚,有人認為拍長鏡頭是因為更容易。恰恰相反,長鏡頭需要很多技術手段和準備。我喜歡長鏡頭,因為它首先是生活經(jīng)驗。我們的回憶、印象都是片斷式的。當這些片斷再次浮現(xiàn),就好像已經(jīng)剪輯過一樣。電影的原理是相同的。首先,我們組織起片斷式的生活,但是當我們面對一個特定的時刻,遭遇特殊的人或情形,長鏡頭能營造出真實感,因為電影在銀幕上制造出另一個時間維度,而它能夠抹掉生活的某些方面,甚至時光的流逝, 或者相反,加強這些方面。比如,有人打出一拳,時間不超過一秒。而在電影里,我能使它持續(xù)十秒??梢詮亩鄠€角度拍攝這個動作,剪輯成十個不同的鏡頭。但我更喜歡真實感,接近真實的相對完整的時刻。長鏡頭的運用在中國有歷史了。1970 年代末開始,當電影開始現(xiàn)代化,我們經(jīng)歷了電影在美學上的重大轉(zhuǎn)變。很多導演開始重視長鏡頭。之前的電影雖然是革命年代的產(chǎn)物, 卻很好萊塢式,是好萊塢和蘇聯(lián)模式的混合體。但1970 年代以后,中國電影更現(xiàn)代了,很多導演開始運用長鏡頭,因為它體現(xiàn)了平等。把很多以進攻姿態(tài)、快速串聯(lián)的信息全速堆積起來,這樣的導演方式粗暴地將自己的觀點強加于處于被動地位的觀眾。相反,長鏡頭代表了一座平臺的建立,與公眾平等對話。在長鏡頭中,你可以自行決定看的內(nèi)容,感受真實的時間,不被打斷或歪曲。長鏡頭的意義在于公正、平等。問:雖然沒有按劇本拍攝,但《小武》的劇本是完整撰寫的,對嗎?答:不是,當時我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故事。我草草收尾,寫小武被警察帶走,穿過一條熱鬧的馬路,消失在人群中,像很多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結(jié)尾。我知道這個懸而未決的結(jié)局不能令人滿意,只是臨時的。從籌備到拍攝初期,我一直在想怎樣結(jié)束。拍攝時圍觀者的反應讓我有了主意。如今,幾乎沒人會停下來看別人在做什么,但在1997年的汾陽,攝影機還沒拿出來,就已經(jīng)被一群人圍住。因為大部分拍攝都在室外,每次都被圍觀。我想:警察把小偷帶走的時候,為什么不讓人看呢?鏡頭可以從小武的視點轉(zhuǎn)到周圍人的視點。這里挪用了記憶中的一件事:我的一個朋友以前是警察,但因為擅自將嫌疑人銬在街邊去處理私事,被解雇了。從這件事,我想到了把小武銬在電線桿上。我們拍最后這場戲的時候,并不知道會出什么效果。當時就剩下一卷膠片,一個場景可以拍三遍,不用管發(fā)生什么,只管看行人的反應。三遍拍完,膠片耗盡。電影真正結(jié)束了。人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影片作了貢獻。當然,他們說的不只是電影里聽到的:“看,有人給銬在路邊”,有人說:“他們在拍電影”,還有:“山西電視臺在拍電視劇。”這給我們的錄音剪輯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問:從1998年2月柏林的論壇開始,《小武》應邀參加國際電影節(jié)。拍的時候你想到過嗎?答:執(zhí)導《小武》的時候,我很清楚這個片子不能在中國上映。外國電影節(jié)是唯一的出路。有賴于第五代導演及他們所引發(fā)的對中國電影的關注,我知道機會是有的。但我從未想到第一部影片就能有這么大的反響,我會有這么多的旅行。收到柏林方面邀請后,我們搭乘飛機,前往漢堡,從那里坐公共汽車到鹿特丹做字幕,然后乘火車去布魯塞爾,接著坐小汽車到巴黎,再乘飛機抵達柏林。對于從未出過遠門、又很想旅行的我來說,真是心滿意足。答:我上大學的時候,第一次出國,但去的是馬來西亞,受中國文化充分浸染的國家。所以沒有那么大的差異感。在飛往德國的飛機上,所有乘客都在睡覺,除了我。我很激動,很高興,也很焦慮,尤其因為不會說英語。我很好奇,想看看資本主義國家究竟什么樣。但是,比外國更讓我激動的是,我將要看到“電影的世界”。大學里,有些老師,尤其謝飛,利用出國的機會帶外國電影回來給我們看。我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了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和蔡明亮……我要出發(fā)前往“他們國家”了。答:起初,我的動機是緬懷1980 年代和我的青春歲月:懷念我們經(jīng)歷的開放,懷念改革帶來的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變化,懷念1980 年代末期。同樣懷念那個時代的音樂和青少年勃發(fā)的欲望。所有這些情感促使我要拍一部關于藝術團體的影片,用他們巡回流動的生活方式來表達我對那個時代的印象和記憶。一邊是對童年世界的依戀,一邊是出發(fā)去別處看看的欲望,這個移動的小劇團在兩者之間增添了活力和張力。少年時的我很想離開家。汾陽太閉塞了,旅行的機會極少。中學時候,我跟著霹靂舞團去了黃河另一邊的榆林。那是我當年去過最遠的地方,可世界那么大!烏蘭巴托會是什么樣?我第一次真正的旅行是在中學快畢業(yè)的時候。父親決定讓我到太原學美術。太原離汾陽不過一百多公里,但它是山西省首府。太原有火車、機場、美術館,而汾陽什么都沒有。去太原,讓我十分憧憬。一到那兒,我就意識到汾陽還少一樣—外語書店。在太原的外語書店,有一個大櫥,擺滿了外國進口的藝術類書籍。我就是在那兒看到了梵高、塞尚、雷諾阿和米勒等的復制品,還有各種各樣的書。甚至有一本關于畢加索??梢哉f,在美學層面上,開闊了我的眼界!那個年代的中國人有還不錯的途徑接觸西方古典文學,但外國繪畫幾乎看不到,除了數(shù)量極少的畫冊。不知為什么,這家書店的經(jīng)營者居然允許讀者翻閱如此珍貴的書籍,他一定是位出色的教育家,使得像我一樣的許多人發(fā)現(xiàn)了藝術。談起這些事,扯遠了,但《站臺》的劇本也從這些經(jīng)歷中,從發(fā)現(xiàn)的欲望和各種經(jīng)歷中汲取了養(yǎng)分……答:完全不同。團隊壯大了,好幾個人負責畫面、錄音、布景等,我都不知道怎么管理。更何況這次拍攝很復雜,需要到很多不同的地方去。得有一個管理能手才能調(diào)配一切。我們從汾陽到平遙,再回到汾陽,去找另一個地方。每次都是十多個人一起。出了很多錯。但我們并不是亂來,我們弄清了什么是預算,花了多少錢, 必須刪掉一場戲,因為沒錢了。我們變專業(yè)了……問:正是《站臺》形成了你的親密團隊,你一直與這群合作者一起工作:《小武》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總攝影師余力為、錄音師張陽、演員王宏偉,再加上剪輯兼顧問林旭東、演員趙濤和韓三明。答:的確,這時候建立起了真正的一起工作的方式。從此以后, 我一有靈感,想要開始一項新計劃,就會告訴林旭東、余力為和張陽。在吃晚飯或喝茶的時候告訴他們我的想法,他們會根據(jù)自己的行當做出反應,幫我推進。每當構(gòu)思到新階段,他們總是最先知道的。因此,我開始寫劇本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知道是哪部電影。劇本不過是讓拍攝過程更明晰,和演員溝通起來更精確。另外,對我來說,一個很重要的階段是取景。我習慣先一個人出發(fā), 像游客一樣旅行,到我預感可以當背景的地方去。一旦初步選定, 我會設法盡快同余力為、張陽和布景師一起回到那里。因此,我們的交流大部分在取景的過程中進行。有時,我們會在特別喜歡的一處外景聊很久。討論電影的情節(jié),我甚至會和他們談談我的想法和場面調(diào)度。余力為會補充一些他作為攝影指導的觀點。我們也會談聲音設計。例如,為了拍《站臺》,我們?nèi)チ似竭b、汾陽, 一起思考怎么還原1970 年代末的空間特征。悲痛的心情,艱難的物質(zhì)條件,蕭條的環(huán)境。到正式開機的時候,我們就很少交談, 我主要和演員聊。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就緒,這讓我省了很多力氣,可以集中精力和演員溝通,排演。問:《站臺》的演員當中,有一位出現(xiàn)在你接下來的電影中。這位配角扮演的也是一個邊緣角色,演員和角色叫同一個名字——韓三明。答:相似的地方還不止這個。三明扮演主人公的表弟,而他真的是我表弟。我們差不多同齡,姨媽家住在一個小山村。小時候我常去他家,一塊兒玩。大家在電影里看到的和他的個人經(jīng)歷很接近:一畢業(yè)就到當?shù)夭煌牡V上干活,先是鐵礦,后是煤礦。我上高中的時候,和他失去了聯(lián)系,他已經(jīng)輟學了。后來,我上了北京電影學院,和媽媽、姐姐一起去看二姨。三明有點害羞,話很少,見我就是笑,一直對我笑。總是躲在一邊,他也很高興我們來。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在煤礦上干活。我知道煤礦的工作非常危險,但是沒辦法,也算是個收入比較好的工作,他家需要這筆錢。寫《站臺》劇本的時候,我決定讓巡回演出在汾陽之后的第一站停在煤礦。是母親出的主意,打電話給三明,讓他本色出演。拍攝過程中,有件難忘的事。王宏偉扮演的崔明亮到村里看望姨媽,第一次遇見三明,三明對他說,在煤礦找到了活干。拍的時候,我想找個小道具暗示三明的礦工身份,可是沒找到。我問三明有沒有安全帽,我想象的是鋁制的安全帽,前面還有燈,跟電影或電視上看到的礦工形象一樣。他找來了工作時戴的帽子,一頂柳枝編的帽子,沒有燈,看起來一點也不結(jié)實。戴著這個怎么能確保安全?問:拍《站臺》的時候,對于工作方式上的所有這些變化,你的感受如何?答:很不安。但這是正常的。拍電影就在于積累經(jīng)驗,同時拋棄這些經(jīng)驗。這應當成為導演工作的一部分。哪些是永恒不變的經(jīng)驗,能幫助我們更好地完成導演的工作?哪些經(jīng)驗應當拋棄,以便找到新的?應當一邊積累,一邊拋棄,保持某種虛空。應當直面未知,才會有拍攝的欲望。當我們完全掌控形勢,了解和懂得所做的一切,激情便會消退。1953年生于巴黎,研究領域包括電影史和當代世界電影。1995年起任法國《世界報》電影主編,2003-2009年任法國《電影手冊》主編。發(fā)表并出版近30本權(quán)威電影專著。相繼任教于巴黎一大-索邦大學、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現(xiàn)為巴黎政治經(jīng)濟學院藝術系教授、英國圣·安德魯斯大學電影系教授。聲明:轉(zhuǎn)載此文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quán)益,請作者持權(quán)屬證明與本網(wǎng)聯(lián)系,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文 來源/導演幫(ID:daoyanbang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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