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趙婷憑借《無依之地》成為第一位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的華人女導演。由她執(zhí)導的漫威電影《永恒族》將于2021年與觀眾見面。
趙婷也是今年《智族GQ》的“年度突破導演”。她1982年生于北京,少年時赴英美留學生活。她身上有諸多標簽,“亞裔影人”、“女導演”,乃至“宋丹丹繼女”,標簽是快速認知一個人的捷徑,但如趙婷所說,那是“蛋糕上的糖霜,而不是蛋糕本身”。
現(xiàn)在讓我們剝?nèi)ヌ撬?/p>
下午兩點,趙婷走進搭建在南加州文圖拉市一座宴會廳內(nèi)的片場。大約十五分鐘之后,她換上自己2018年領(lǐng)取獨立精神獎邦妮獎時穿的一套牛仔裙,一雙紅色麻底帆布鞋,素顏走進了平面攝影師的鏡頭里。趙婷今年憑借《無依之地》獲得了金獅獎。她和女主角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坐在拖車邊,為威尼斯電影節(jié)錄了一段感謝辭,一樣是素顏出鏡。四個小時的《智族GQ》雜志年度人物拍攝中,趙婷自己堅持的風格,更換的都是自己準備的衣服。視頻采訪中,她穿著常在片場穿的帶著小狗圖案的外套,問自己可不可以雙腿盤坐在椅子上回答問題。拍攝完成后,天已漆黑,海面上的薄霧開始向這座小城的街道漫延,趙婷開了大概半個小時的車,回到自己位于奧海鎮(zhèn)(Ojai)的家中。奧海鎮(zhèn)位于洛杉磯西邊約135公里。“奧?!笔怯〉诎舱Z,意為“月亮灣”,這座人口7400多的小鎮(zhèn)不允許任何連鎖商店的進駐,每年有自己的音樂節(jié)和詩歌節(jié)。用趙婷自己的話來形容,這里是“鄉(xiāng)下” ——大片的田地、農(nóng)場、橘園。三月份,美國疫情封鎖之前,趙婷在后院架起雞籠,養(yǎng)了三只小雞,現(xiàn)在這些小雞已經(jīng)長大,可以為她提供新鮮雞蛋了。今年,38歲的趙婷完成了漫威電影《永恒族》的拍攝,現(xiàn)已進入后期制作階段,她在家遠程工作。忙碌的一天里,只有早起后的一個小時是她自己的。她喂雞逗狗,認真地想要怎么度過這一天,“因為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天”。這安靜的一個小時讓她陷入沉思,變得更加感性,她會想到泰倫斯·馬力克電影里對于理解人性和神性的迫切需求與渴望?!拔覀?yōu)槭裁创嬖?,死亡的意義。我會想這些問題,而這些思考會影響我的作品?!?/span>1999年,趙婷17歲,從倫敦搬到洛杉磯,住進市中心韓國城的一套公寓里。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美國跟她在電影和音樂錄影帶里看到的完全是兩個世界。這也激發(fā)了她對真正美國的好奇心,在馬薩諸塞州的曼荷蓮學院讀本科期間,她選擇主修美國政治學。在美國的前十年,趙婷雖住在東西兩岸,但她對廣袤的美國腹地始終充滿好奇。讀完紐約大學帝勢藝術(shù)學院電影研究生后,她將目光投向南達科他州的印第安保留地,先后拍出和非專業(yè)演員合作的兩部長片《哥哥教我唱的歌》以及《騎士》。兩部電影在2015年和2017年入選戛納電影節(jié)導演雙周單元,《哥哥教我唱的歌》獲得2015年戛納電影節(jié)金攝影機獎,這一專門頒給導演處女作作品的獎項提名。拍攝這兩部電影時,趙婷是一直在路上的狀態(tài),有時睡在車里,有時睡在野營地,當麥克多蒙德把紀實文學作品《無依之地》發(fā)給趙婷看的時候,她立即被吸引了——她知道這個世界的存在,但不知道這個世界這樣寬廣。作家杰西卡·布魯?shù)碌摹稛o依之地》記錄觀察的是在美國居住在拖車或者房車里的退休人群。他們夏天在加州圣貝納迪諾山上的野營地里做監(jiān)管員,九月在北達科他州的甜菜地揮汗如雨,年末節(jié)日期間在肯塔基州的亞馬遜倉庫調(diào)集商品,一天十小時的工作時間內(nèi),有些人可以在倉庫里來回走上24公里。他們有些人選擇并享受這樣隨季節(jié)遷徙游牧般的生活,不受物質(zhì)生活的制約,有些人則是在2008年經(jīng)濟衰退之后失去住房,迫于生計把家搬到了路上。麥克多蒙德飾演居住在內(nèi)華達州的石膏礦小鎮(zhèn)上菲恩(Fern),因為經(jīng)濟衰退,石膏廠倒閉,小鎮(zhèn)消失在地圖上,61歲的菲恩不得不住進房車里,開始探索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趙婷把書中真實記錄的幾位人物也拍進了電影里,讓他們成為了故事的一部分。《無依之地》拍攝歷時四個月,跨越五個州,趙婷和麥克多蒙德在拍攝期間都住在自己的房車里。趙婷坦承拍電影是耗費精力的,它是一種生活方式,“如果你幸運,你拍電影的經(jīng)歷會給你探索和成長的機會。”在年度人物的拍攝間隙,二十歲出頭的制片助理鼓起勇氣和她搭訕,告訴趙婷自己也在拍短片,每當想放棄的時候會想到她的電影《騎士》里騎手們在馬背上堅持的8秒鐘,趙婷對她說,“作為一個年輕的女性導演,要把不放棄當做你的責任?!迸耐昱R走,助理跟她道別,她又重復了一遍,“不要放棄?!?/span>2020年9月11日,《無依之地》在全球四個影展同日首映——威尼斯電影節(jié)、多倫多電影節(jié)、紐約電影節(jié)以及特柳賴德電影節(jié)。原本應在科羅拉多舉行的特柳賴德電影節(jié)將影片展映安排在了加州帕薩迪納的玫瑰碗體育場。電影節(jié)主辦方把停車場區(qū)域改建成了汽車戲院,300多輛小轎車和電影非專業(yè)演員們的拖車、房車齊聚在此。到這天為止,洛杉磯地區(qū)北面安琪拉國家公園里的“山貓”野火已經(jīng)肆虐了六天,帕薩迪納因靠近火區(qū),居民都收到了撤離的預警。整個地區(qū)因為空氣中猛增的顆粒物變得灰蒙蒙,天上掛著可直視的橘紅色的太陽。就在達到首映場地前兩個小時,趙婷得知《無依之地》奪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那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因為《永恒族》有很多會議,我暫住在我經(jīng)紀人洛杉磯的家中。那天是我們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首映日,也是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最后一天。早上六點,做了(映后)問答環(huán)節(jié),然后一天都是《永恒族》的會議,之后我就打了個盹兒。醒來后我走進客廳,所有人都在慶祝。我就問,“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根本沒時間反應,我們很快收拾好,就得去玫瑰碗了。所有電影里的拖車族都來參加了特柳賴德的首映禮,我想的就是,天啊,我們贏了金獅獎,我們必須要告訴大家。斯萬基(《無依之地》非專業(yè)演員之一)還問我金獅獎是什么,我告訴她那是很好的東西。這一切在我見到我的團隊、所有的演員和電影里的非專業(yè)演員之后才感到真切。在得知獲獎之后的兩個小時,我終于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了這部電影。我們都因為疫情封鎖分開很久,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所有人又聚在了一起。你看到這么多車,那些住在房車里的人們從全國各地趕來,他們旁邊是我在這行認識多年的老朋友,還有我《無依之地》的團隊和《永恒族》的團隊,我們好久沒見了。雖然我們(因為疫情)還不能太靠近彼此,但我站在臺上,知道那一片鳴笛聲和閃爍的車前燈后面是我的族人(tribe)。那一刻我覺得我可以講故事,并且和這樣一群人分享是非常幸運的事情。這跟金獅獎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重要的這段經(jīng)歷,提醒我為什么要拍電影,因為通過講故事,我們可以分享共同的人類經(jīng)驗。那天的天空因為大火是橘色的,天黑下來的時候,你可以看到在所有汽車前燈光束里飄灑下的野火灰燼。這讓我想到我們的祖先圍坐在山洞里的篝火邊,那種深切的人類想要通過分享故事和彼此交流的基本需求,這對我來說非常震撼。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們與他人相連,不管情況有多糟糕,我們需要這樣的人情紐帶?!?/span>記者:你在國外學習,也體驗了很多不同的文化——中國、英國、美國。這段經(jīng)歷對您有什么影響?趙婷:(這段經(jīng)歷)絕對給了我不同的視角。它給我了去觀察別人如何生活,了解他們?nèi)绾慰创澜绲臋C會。最重要的就是提醒我,人和人之間其實并沒有那么不同。記者:你的電影多關(guān)注生活在邊緣的人們,不是那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成功的人。您認為他們身上什么特質(zhì)吸引了您?趙婷: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是個局外人,很自然就被局外人吸引。每次當一些事情變得常態(tài),我就會失去興趣。我總是想去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生活方式,這些在陰影中的故事還有沒有另一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被養(yǎng)育的方式,或者是不是某段確切的人生經(jīng)歷讓我變成這樣,但你要跟隨你的直覺。記者:你的電影事業(yè)起飛很快。你曾在圣丹斯開發(fā)你的第一部長片作品,我記得當時還叫《Lee》, 最終成為了《哥哥教我唱的歌》。近五年來,你遇到的最大障礙是什么?趙婷:我已經(jīng)拍了四部電影,其中前兩部有很類似的挑戰(zhàn),就是怎么拿到資金,怎么讓它們和觀眾見面(大笑),好枯燥啊,但這就是最大的障礙。我覺得前兩部長片也都面臨怎么集中(注意力的問題)……這樣說吧,當你像我這樣工作的時候,有意思的事情時時刻刻在發(fā)生,你走進一個世界,你利用那里面的真實人物,你親歷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很難不被分散注意力。有很多的選擇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事情。當你被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分心的時候,你可能會失去對最重要事情的把握,也就是你主人公的情感弧。但是同時你又不能忽略這些事情,因為這些都是讓你的電影變得獨特的東西。電影的預算這么小,這些都是會讓你的電影與眾不同的地方。所以對于我來說,障礙就是去找到那個平衡。我覺得每拍一部電影我都做得更好了,希望是的!這是因為我從剪片中學到了很多,你會看到,哦!機位應該對著這個位置的,而不是那里,盡管那里更有趣。這是一種你必須去學會的自律。《哥哥教我唱的歌》是趙婷處女作,入圍第68屆戛納電影節(jié)金攝影機獎
記者:我們來聊聊《無依之地》。什么驅(qū)使你去拍這部電影?趙婷:我一直都想拍一部公路電影,因為拍前兩部電影時,我經(jīng)常住在車里還有營地里。我在考慮要拍一部這樣的電影,開始寫下一些想法的時候,我收到了弗蘭(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關(guān)于《無依之地》的信息,她讓我去讀這本書。我知道一些這樣生活的人,我知道這個世界。但是我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多寬廣,這些在書里有很詳盡的描寫。所以我立刻就說,好,這是我想探索的世界。這就是第一次擦出的火花,然后就是見到弗蘭,那種有她這樣的中心人物的挑戰(zhàn)和興奮,事實上她自己內(nèi)心就有點游牧民,她也有對生活在路上的向往。對我來說,跟我前兩部電影相比這是非常新鮮的挑戰(zhàn),但同時我也用上了我之前學會的技巧。這都讓我很興奮。記者:從小規(guī)模低成本的獨立電影,進而拍攝漫威電影,你拍電影的方式方法變了嗎?趙婷:從最基本的層面上說,沒有。一點都沒有,因為你看看四周,你幸運的話,你還是在和好伙伴們、好的制片人一起拍電影 ——你還是在和那25個人拍電影,只不過那25個人有了更大的團隊。但這些我不知道,我看不到的,所以你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在這支核心團隊上。我認為如果你是幸運的,你可以保持這種狀態(tài),不管團隊多大多小。《無依之地》改編自同名非虛構(gòu)作品,講述一個60多歲的女人在2008年經(jīng)濟危機中失去了一切,她居住在貨車里,開始了穿越美國西部的旅程。記者:有些人會往你身上貼標簽,諸如“亞裔影人”、“女性導演”,您對此有什么感想?您覺得這些在某種程度上會限制您嗎?趙婷:當我去看醫(yī)生的時候,我會圈“女性”,當我去車管所時,我會圈“亞裔”。人們總會給我們貼標簽,不管何種方式,因為這讓人們覺得安全,給你貼上標簽,把你歸類,不管是出于好的動機,還是出于恐懼。完全取決于我們自己去控制我們?nèi)绾伪欢x。你不能改變世界,我很早就懂這個道理,我拍電影的時候很努力不去想這些。我前面說“人類”聽起來cute,但不是開玩笑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菜不是我的最愛——因為老實說,它的確是最好的——這不意味著如果我遇到從北京來的人不會和他們擊掌打招呼。如果一間屋子里只有兩個女性,有人說了個不好的笑話,我們不會給彼此遞一個眼神——這不意味著那些讓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東西是不存在的。趙婷:很明顯,我作為一名女性,作為一個北京來的人,我有我自己的具體的成長環(huán)境,這些肯定都影響我看世界,我永遠不會否認這點。我們不是空白的畫布。但是當你去跟另一個人建立關(guān)系的時候,這不該限制你。這只是錦上添花,蛋糕上的糖霜,而不是蛋糕本身。記者:你之前說過《無依之地》關(guān)注的是超越政治、標簽的人類體驗,這樣才有普世性。因為當話題變得太具體的時候,會造成一種障礙,可能讓觀眾覺得“那些是別人的問題,不是我們的?!焙茱@然,這一年我們被很多前所未有的特殊問題困擾,您怎么看普世性和特殊性,以及當您創(chuàng)作藝術(shù)時,怎么處理這兩者的關(guān)系?趙婷:我覺得這兩個都很重要,我從來都是從普世的價值觀出發(fā),從那些將我們維系在一起的東西出發(fā)。這之后,如果你做好了功課,選到了正確的演員,你就可以讓他們在具體細節(jié)上引導你,通過他們的聲音展現(xiàn)真實性。對我來說,入手的地方必須是普世價值。我是有觀點的,我有很強烈鮮明的觀點,在政治上、社會經(jīng)濟學上。但我從來都認為通過拍電影來說服你、讓你接受我的觀點不是我應該做的事情??赡芤彩且驗榇髮W四年學政治學吧(笑)。做這件事有其他方式,而我選擇不這樣做是有我的原因的。我應該做的是講述關(guān)于人類經(jīng)驗的故事,讓觀眾走進來——不管他們相信什么,是否同意我的觀點——讓他們看到這些故事人物的視角,帶著他們自己的已有認知進入到這個世界,再帶著他們自己的觀點離開,然后開始一場對話。至少對于我來說,這就是電影的力量。趙婷:首先,我感到很榮幸,其次,不會有下一個李安,只有一個李安,唯一的李安。趙婷:肯定的,我只是還不知道什么時候,等對的故事出現(xiàn)的時候吧。我在這里還有兩三部電影想拍,不過也不一定。記者:你住的地方距離洛杉磯開車一個多小時。你的一天是什么樣的?趙婷:我住在美國鄉(xiāng)下。我周邊都是農(nóng)田、農(nóng)場還有橘園。我每天六點鐘起床,在工作開始之前跟我自己相處一個小時,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小時。我的狗還有小雞陪著我,然后我就開始工作,一整天都在工作,之后我會試著去戶外徒步或者去海邊,再之后我就做晚飯,這一天就結(jié)束了。趙婷:我整個二十歲還有三十歲頭幾年都是夜貓子,后來我意識到很多我在夜里做的東西根本無法讓人接受 (笑)。記者:我很喜歡你說早起的一個小時是你自己的。不受任何干擾的一小時。趙婷:是的,我晚上不可能有那么一小時,我的腦子是滿的,各種各樣的信息不可避免的涌進來,然后還有工作和個人關(guān)系要處理,所以到了半夜,我腦子里就沒什么空間剩下了。我非常害怕不能清晰地聽見我自己思考的聲音。我腦子里裝著那些會花費我很多年去制作的項目,所以我不能接受聽不清自己的思考。我認為我們的工業(yè)是非常吵鬧的地方,你可以花很多年的時間在一件事情上,然后意識到——我真的很怕想到這個——我是不是浪費了我的生命和時間?我到底都干什么了?你需要不停地問你自己這些問題。每天早上剛起來的時候,我的腦子是清楚的,別人都還沒起床。那個時候我會非常認真思考我這一天要怎么過,因為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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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欣 來源/導演幫(ID:daoyanbangwx)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736phldO70grt0iVGb2x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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