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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于《聯(lián)合文學》第十卷第十二期,并收入林耀德佚文選Ⅳ《將軍的版圖》,天行社出版,2001。)
我看過許多電影,或許你有興趣……不過得有個條件,你也該談談你自己。
——馬紐爾普伊格《蜘蛛女之吻》
林:都市是你一直擅長把握的主題。
王:大陸第五代導演和臺灣的侯孝賢,他們的觀點都在鄉(xiāng)土,我注意的是都市文化。
林:基本上,我們這一代的“現(xiàn)實”就是都市文化。
王:我小時候看的粵語片和臺灣帶來的電影,它們的題材都是跟現(xiàn)實脫節(jié)的,把以前的事情放在“現(xiàn)在”。那時候進香港的還有日本戲、法國電影,各種文化交織在一起,在這種都市資訊環(huán)境下,我會注意“人在城市”的種種問題。
林:你對于自己的成長歷程和創(chuàng)作生涯應該有清晰的自覺。
王:我自己分析我自己的戲,我想從《旺角卡門》、《阿飛正傳》到第三部戲《東邪西毒》是一個階段,《重慶森林》是一個新的階段。
林:從商業(yè)的角度來看,應該先上映《東邪西毒》,后推出《重慶森林》,因為媒體的焦點都集中在《東邪西毒》上,《重慶森林》整個被遮蔽了。如果按照你自己的分期來上檔,《重慶森林》中那富有開放性和想象空間的結局,就顯得更加意義非凡。
王:常有人說《阿飛正傳》是時間和記憶的故事,其實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你注意到了?前三部戲中的角色都恐懼被別人拒絕,這是現(xiàn)代人很大的問題。日常中我們最常受到的傷害,就是被人拒絕。這跟我的背景也有關系。
林:這和你的移民經(jīng)驗有關。
王:我五歲從上海到香港、語言不通,我家在香港也沒有什么親戚,念書的時候也很孤立。
我生來就不是靜靜聽故事的那型,枯坐幾個小時,動也不動,我不習慣。不如邊聽故事邊討論吧。
——馬紐爾.普伊格《蜘蛛女之吻》
王:我母親是個影癡,在上海時期她就喜歡看西片,到香港之后,我上午上學,中午她接我去看戲,一天看兩場三場,主要看西部電影、古羅馬場景的片子,還有神怪片,后來才看國語片。
林:總有印象深刻的片子,我老是記得《辛巴達七航妖島》里的怪獸。
王:對我來說,《月宮魔盒》給我很多想象。
林:你和母親的關系一定很特別。
王:我和父親的距離很遠,他總是不在家,常到外地去。我大部分時間都和母親在一起。我戲里面女人的原型,大部分是我母親和我現(xiàn)在的妻子。
林:和母親相處的日子里,一定有寫強烈的意向在你的記憶中。我指的是,類似某種畫面或者某個景。
王:在上海的冬天,她不用上班,小孩們都睡在一張床上面,哥哥和姐姐和我,大家都躲在棉被里。我母親和牛奶公司單位領導很好,所以每個早上都有牛奶。冬天的早上,有陽光,有股很溫暖,很安全的感覺。像卡謬.他就寫了很多母子之間的關系,二十多歲的兒子想要有自己的生活,但母親有病,所以他每次出去就會有壓力,因為他知道母親需要他,但情感開始變質(zhì)了,帶有了恨的意味。在卡謬的《異鄉(xiāng)人》里頭,很多情節(jié)我仿佛都經(jīng)歷過,我看他的東西我會有共鳴。
林:談到卡謬,你成長過程中的閱讀經(jīng)驗也令我好奇。
王:我爸爸的觀念很怪,他認為一個人小時候應該把所有的名著都看完。
林:我的經(jīng)驗也很慘痛,小時候我背完《論語》,以后就喪失了背誦的能力。
王:第一本書是《三國演義》,然后是《水滸》、《紅樓夢》。我的哥哥姐姐都留在大陸,當時他們讀的故事都是來自蘇聯(lián)的,還有就是十八、九世紀舊版本的法國浪漫主義、寫實主義小說,這是我另一個奇特的閱讀背景。我爸爸要求我一定要和哥哥、姐姐通信,為了有共同的話題,我中學時代都在圖書館翻閱世界名著。
林:不見得都看得透徹吧?
王:讀多了就會留下一些印象,特別是巴爾札克。
林:《人間喜劇》?
王:對,接著我看了不少美國小說。
林:喜歡哪個美國作家?
王:史坦貝克、海明威。后來再長大寫我開始看日本小說,最初是川端康成,我喜歡他的《學國》和《睡美人》
林:安部公房呢?他對于都市人的時空觀有很獨特的表現(xiàn)。
王:看,《砂丘之女》就像你說的。不過影響我比較大的不是安部。你先聽我講下去。對于三島由紀夫我也沒有多大感受。后來我看了日本新戲作派和新感覺派的小說,非常喜歡太宰治。
林:太宰治的作品里總是并存著憧憬和虛無,他自殺成功前最后一部長篇是《沒有做人的資格》那橫光利一呢?他的《頭與腹》中,寫快車把沿途的小站像石頭一樣撇開了,那是很有電影感的作品。
王:哦、除了太宰治,橫光利一是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到一九八九年的時候,有機會看村上春樹的小說。
林:村上的作品最近走下坡了。
王:一開始看村上春樹很感興趣,最近幾年變化沒那么大。我當年喜歡的是《彈珠游戲》。整體來說,川端康成、太宰治和橫光利一對我的影響比較深遠。
林:拉丁美洲小說呢?我的排名是波赫土居首。
王:馬亞斯引起旋風后,我也看南美的作品,像你說的波赫士.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是一部大書,還有《預知死亡紀事》??础额A知死亡紀事》時我已經(jīng)開始編劇。但我從來沒想到講故事的時空順序能夠這樣逆反處理,于是我開始朝這個方向思考,而南美作家影響我最大的是寫《蜘蛛女之吻》的那個作者。
林:馬紐爾.普伊格。
王:到了現(xiàn)在來說,對于我拍電影產(chǎn)生最大影響的正是他。
林:你喜歡電影還是原著?
王:最好的是原著小說。不過他最好的作品不是《蜘蛛女之吻》,他最好的作品是《傷心探戈》,很偉大的作品。在他之后我就沒看過什么偉大的作品了。現(xiàn)在我正在找書看,目前在讀《資治通鑒》。
林:我建議你可以看《晉書》,五胡亂華的凄艷歷史,充滿了神奇魔幻的色彩,更值得注意的是唐代的綺麗文體,唐代編撰的《晉書》其實是用唐人的世界觀來重新閱讀晉代。
不過我總是記得我們從前的對話,記得最牢的是,不要讓我們?yōu)樽约旱乃绞露趩食翜S。
——馬紐爾.普伊格《蜘蛛女之吻》
林:《晉書》里最有趣的復仇人物是苻堅的族孫苻登,他祖父苻堅的大帝國在淝水之戰(zhàn)后四崩五裂,最后被叛將姚萇所殺。苻登召集舊屬,自東向西一路攻逼姚其,全軍吃的就是敵人的尸首,面且在進攻時,帶著苻堅的神主隨軍前進,每一個士兵的鎧甲上都刻著「死休」字樣。
王:拍《東邪西毒》的時候,我看了一本講古代復仇的書,才知道中國人復仇有很多規(guī)矩,而且復仇的計劃,往往很費時,五年、十年甚至幾十年。我原本的構想是西毒要找東邪報仇,但是他經(jīng)過很多無人的地帶,講話的機能逐漸退化,他開始活在想象中,最后復仇的動機也模糊了。美國約翰福斯特導演的《鬼索者》,也是找人的故事,到了最后找不到人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尋人的過程中重新發(fā)現(xiàn)時間和生活的意義。
林:對了,你還沒提到中國近代文學。
王:我看了很多魯迅。
林:魯迅的《朝花夕拾》是真正的好東西,這本書很受冷落的。
王:《朝花夕拾》寫得好。
林:當代作品呢?
王:我沒有找到什么可看的,基本上都沒有出現(xiàn)什么一家之言。能夠談談的還是近代的魯迅、周作人,老舍我也很喜歡,最近我開始對「海派小說」有興趣。
林:你講的是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他們這群上海新感覺派?
王:穆時英最好,基本上我想拍一個戲是講穆時英的。他一部分作品是寫很墮落的東西,夜生活啦、流氓啦,舞女啦。另一部分作品卻寫低層人民的生話。我看穆時英本人的歷史也是蠻傳奇的。上一次我去上海,本來想去訪問施蟄存。
林:每次我到上海都會去探望他。
王:有一次日本人想找我拍一個短的戲,我本來想要改編施蟄存的小說。
林:《將軍底頭》很適合。
王:但我喜歡《春陽》,就電影來說,《春陽》是很好拍的。海派作家的觀點都在城市里面,他們都很喜歡看電影,所以他們作品中的電影感很強。
林:穆時英的《白金的女體塑像》、《空閑少佐》如果轉換成影像藝術,一定可以有不少發(fā)揮的空間。
王:很多很多很好的東西,所以我有機會一定會拍穆時英的小說。
林:你可以把穆時英的好幾個短篇串接起來,重新拼貼,就像你處理《阿飛正傳》
王:穆時英的那些作品基本上是可以放在一起的。
林:其實穆時英那批人和你喜歡的橫光利一是有關系的,上海新感覺派的出現(xiàn)只比日本新感覺派(一九二四)晚了四年,穆時英那批人受到日本文壇的影響很大。現(xiàn)在上海還可以找到不少實景,可以重溫二、三十年代的氣氛。
王:拍《東邪西毒》時我經(jīng)過開封,他們說開封保存得很好,可是加了很多新的東西,就不行了。反而是山西的太原,大同遺址能找到一些寺廟接近古代的原貌。
林:中國建筑以木造為主,所以保存性自然不如希臘、羅馬的石造建筑。
王:最主要的,還是中國人缺乏保存古跡的觀念。
我最喜歡波來羅舞曲,剛才我哼的歌實在動聽,假如你認為不妥的話,就請多多海涵吧。
——馬紐爾.普伊格《蜘蛛女之吻》
林:哥倫比亞的馬奎斯,他和英國的葛林無論在個性、文體、行事風格各方面都大相徑庭,但是這兩個小說家卻成為莫逆之交,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摯友,死于空難的巴拿馬軍事強人托里霍斯,那么你這年來的好朋友是哪?
王:我沒有很多朋友,我不擅長交際。我身邊的朋友……嗯,有個性格作風和我不同的劉鎮(zhèn)偉,除此之外就是我的美術指導張叔平了。
到了夜晚,萬物都呈現(xiàn)出銀色,因為膠片是黑白的。
——馬紐爾.普伊格《蜘蛛女之吻》
林:剛才我們談到的普伊格,他的《里塔來華絲的叛變》、《小紅唇》這幾本小說,不但以傳統(tǒng)的方式連載,而且通過廣播、電視劇和小冊子各種媒介廣為流傳。當然,一九七六年的《蜘蛛女之吻》也搬上了銀幕。我覺得你可以寫小說,像《重慶森林》里梁朝偉和王靜雯那段,包括旁白,乃至整個結構和節(jié)奏,除了運用的語言來自鏡頭,可說是一篇十分精致的短篇小說。也許,你可以嘗試透過文字、漫畫或其它形式來呈現(xiàn)你的想法,戴維.林區(qū)的《雙峰》就大開大合地玩耍了一番。
王: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林:《重慶森林》和《東邪西毒》的旁白都很有文學性。
王:舉一個例子,我接觸武俠小說,起先聽廣播--香港有陣子很流行廣播小說,然后我再看文字,最后看武俠小說改編的電影。所以我在《束邪西毒》里就想把這三種媒體的特征結合在一起。
林:你指的是以旁白來模擬廣播效果,增強旁白與對白的文學趣味,然后把它們用電影合拼起來。
王:嗯。還有,我最開始看武俠是金庸,然后才是古龍。
林:你用金庸的「外殼」--其實也只借用了幾個角色的綽號--來包裝一些古龍式的趣味。
王:對對。再說武打的部分,在《東邪西毒》中,每一段都擷取了某種武俠片的時代特征。梁朝偉那段是張徹那種悲壯英雄、以一擋百的調(diào)子;張學友那段比較有日本時代劇一刀決生死的味道;林青霞的部分自然是徐克那種高來高去的玩意兒。我希望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這部片子里頭。
林:你在《東邪西毒》里,包括音樂、剪輯和不同單元的呈現(xiàn)方式,把后現(xiàn)代電影的特色全部網(wǎng)羅了。從某個角度來看,你將類型電影的形式和本質(zhì)予以偷天換日了,你悄悄修改了類型電影的內(nèi)涵。
王:《旺角卡門》和《東邪西毒》是這樣的,不過《阿飛正傳》比較復雜。
林:《阿飛正傳》錯綜了幾種風格的戲。
王:我自己分析出四種,第一種是你很清楚的后現(xiàn)代風格,第二種是張國榮和劉嘉玲的對手戲,那是五十年代好萊塢的電影模式,第三種是「公路電影」的調(diào)調(diào),主要是菲律賓拍的那部分。
林:第四種呢?
王:怎么講……我自己的感覺是,怎么講,嗯,可以說是黑色電影。
林:你指的是「諾爾片」(Noir),黑色的暴力恐怖片。
王:對,《阿飛正傳》分成四個段落,《東邪西毒》是大拼盤,把所有武俠的原素都投進去,來呈現(xiàn)一個不是武俠小說所要表現(xiàn)的意念,整個價值體系都不一樣。
林:英雄在傳統(tǒng)武俠小說和電影中的固定地位,這下子一股腦被你消解抹除了。
我總是竭力為每件事情尋找解釋,但在事實上,我僅僅是因為饑餓才說話,只不過我沒有勇氣承認這一點罷了。
——馬紐爾.普伊格《蜘蛛女之吻》
林:其實你跟史帝芬.史皮柏有很不一樣的地方。
王:當然不一樣,他太賣座了。
林:我這么說,前提是你跟他有一點是相同的。你和他相同的地方,在于你們都企圖綜合一些傳統(tǒng)元素,透過拼貼、融合而產(chǎn)生嶄新的視覺和心理效果。
王:那不一樣呢?
林:史匹柏非常圓滑,你會刻意暴露出后設的痕跡。
王:大家都有沖動把小時候看到的、經(jīng)驗的東西重新表現(xiàn)出來?!稏|邪西毒》以前的東西比較沉重一點,到了《重慶森林》我已經(jīng)開朗許多了。你知道這個世界的毛病,你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里不可避免地面對一切,你最后只好自得其樂,不需要那么沉重下去?!吨貞c森林》是一部教你怎么去「消遣」的電彭:你很孤立,你一個人生活,但是你也可以用很多方法讓自己擁有樂趣。我開始覺得,自己的沉重感是因為自己不夠成熟,到現(xiàn)在很多事都可以放開了。
林:創(chuàng)作者應該自覺到,創(chuàng)作中本來就有很寬裕的游戲空間,不全然是壓抑和負擔。從存在主義過渡到后現(xiàn)代思潮,似乎也可以從你的作品中看到完整的縮影。
夢雖然短,卻是幸福的。
——馬紐爾.普伊格《蜘蛛女之吻》
林:你有什么值得交換別人秘密的怪癖?
王:沒有。
林:你和老婆的關系呢?這倒象是影劇版記者的無聊問話。
王:正常。
附:王家衛(wèi)與他的四部電影
一九五八年出生的王家衛(wèi),五歲時隨父母自上海移居香港,一九九零年畢業(yè)于香港理工學院美術設計系,同年參加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訓練班,并開始在電視臺擔任編導工作。
一九八二年,他離開電視臺,轉向電影業(yè)發(fā)展,以編劇工作為主,比較重要的作品有《我愛金龜婿》(一九八六年)、《最后勝利》、《江湖龍虎斗》、《魁星踢斗》(以上一九八七年)等。其中《最后勝利》建立了譚家明和他之間的合作關系,也是他認為電影拍得比劇本好的作品之一。
一九八八年,王家衛(wèi)執(zhí)導的第一部影片《旺角卡門》(以《熱血男兒》之名在臺上映)獲得良好反應,奠定他導演事業(yè)的基礎。在《旺角卡門》中,王家衛(wèi)的構想是讓片中幾個主要角色面對改變生命的抉擇,他們決定去做原本不是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并且付出自己的代價,調(diào)整了自己對生命的態(tài)度和價值觀。片中最強烈的意象是紅色巴士,無論是在大遠景中交錯而過的兩輛紅色巴士,或者在近景突然遮蔽一切視野的紅色車身。
一九九一年,王家衛(wèi)因《阿飛正傳》在藝術上的成功而成為國際矚目的導演。王家衛(wèi)的作品自《阿飛正傳》開始,確立了以人物為軸心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這使得他的劇本制作一直延續(xù)到拍攝的現(xiàn)場,編導的兩種創(chuàng)作活動揉合為一。因為他的戲以人物為軸心,會使得情節(jié)的構成往往必須在拍攝時即興發(fā)展,乃至于剪輯時再予以重新組織,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使得他必須大量使用菲林做為定本前期的「草稿」,以至于日后的《東邪西毒》在后制作方面耗費了相當時日。
《阿飛正傳》原始的劇本構想是一則六零年代女性恐飾分子和警察之間的愛情故事,后來演變?yōu)橐粭澐课葜兴膫€男女的生命沖突,另外加上一條到菲律賓的限速。整部電影充滿頹廢陰郁的色彩。與其說王家衛(wèi)重現(xiàn)了六零年代的壓抑美感,不如說他展示出世紀末香港城市人的潛意識。我們可以說《阿飛正傳》是「懷舊」的,但這種懷舊不是侯孝賢式的追溯歷史,而是把某種神秘化的時代感覺予以凝聚,形成一系列的風格化的象征。
王家衛(wèi)的城市書寫聚焦于香港,然而他的美學觸角卻深入人類城市的共相:破碎的時空、即興隨機的際遇,以及連鎖發(fā)生的對峙、沖突、頡頏:時間VS物質(zhì)、記憶VS現(xiàn)實、個人VS群體、生命VS永恒。
可以附帶一提的是王家衛(wèi)在菲律賓出景的情況。他曾經(jīng)提到那段拍片的經(jīng)驗:「……到了菲律賓你這一分鐘在想,下一分鐘已經(jīng)在做,中間沒有考慮,這好像是一場接一場,沒有睡覺,只有利用他們給我的一部拖車,利用搭車前往外景地時,一邊睡覺,一邊想下一場戲要怎么拍。我還記得有天拍火車站二樓的武打戲,他們告訴我先前拍好的東西,我一聽發(fā)現(xiàn)又是《旺角卡門》那一套東西,當下我就很失望,倒在地板上的榻榻米,賴著不起來。隨后我到拖車上大睡一覺,不知睡到什么時候,起來撒泡尿,打開拖車門一看外面,卻是一片樹林,樹林后面站了很多菲律賓臨時工睜大眼睛瞪著我,那種感覺好像在做夢,你不知道為什么在這里,我到現(xiàn)在都還清清楚楚感受到那種鬼魅般的夢魘感覺。
拍《旺角卡門》的時候,王家衛(wèi)的運氣很好,「你有什么有什么」;拍《阿飛正傳》的時候剛好相反,一拍晴天它偏下雨,剛調(diào)好雨天的光,外面太陽又出來了?!?/span>
但在他進行第三作品《東邪西毒》的時候,恐忙就不是怨氣好壞的問題了,這部戲總共耗費了五十幾萬尺菲林,科波拉都不曾如此奢……他面臨的是強大的壓力。
一九九四年九月在臺首映的《東邪西毒》版本引起了兩極的反應。
我和王家衛(wèi)說,自覺實在無法忍受大衛(wèi)·林奇在電影結尾老搞自我解構的那套。王家衛(wèi)說「我喜歡林奇的《藍絲絨》,他的世界只有你喜歡不喜歡的問題?!?/span>
他認為看林奇的電影只有品味的問題,那么如何對待《東邪西毒》這部片子呢?
在《東邪西毒》中,張國榮的小店和《阿飛正傳》的公寓都是連結人物和情節(jié)的樞紐。后者一直是處于收縮狀態(tài),吸收著整部電影的情緒核心,但前者剛好相反,歐陽峰的小店里四面八方朝向曠遠的沙漠和天空開發(fā)著,任何途經(jīng)小店的人都被壯闊的天象地形所吸引而離去。做為限制觀點敘述者的歐陽鋒一直以節(jié)氣與命理術語做為旁白的坐標,洪七向北,黃整師向東、歐陽鋒向西,無論是主人或過客,他們終究一一離開小店這個破損破敗的子宮隱喻。只不過他們一一因為糾纏的情感遭遇而步向扭曲的人格類型?!稏|邪西毒》是一群人的精神病歷史。
王家衛(wèi)出身編劇的背景,促使這部戲經(jīng)過濃縮剪接之后,形成一部脈絡貫通、其中各個單元又能獨立自足的「系列小說」。也唯其像小說的講究--講究伏筆呼應、講究旁白的語法句型、講究敘述技巧、講究隱喻暗示與象征--使得它做為電影就顯得負荷過重。閱讀小說可緩可急,可停頓可休憩,也可以前后對照反復咀嚼,但是放映電影的時空要素卻不容許觀眾任意“倒帶”。
《東邪西毒》也像詩,特別是畫面構圖的人景配置,效果處理以及陳勛奇那「滿溢而出」的音樂設計,加上繁瑣的畫面剪接,更使全片呈現(xiàn)重彩畫和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治艷風格。電影里出現(xiàn)過頻繁而且不時變更風格的襯底音樂,總令我有種「渲染」出鏡頭之外的感覺。王家衛(wèi)說「大家都期待《阿飛正傳》的王家衛(wèi),以為我的電影就是沒有什么音樂,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相對于《東邪西毒》,他在同年問世的第四部電影《重慶森林》就令人松了一口氣,導演本人也認為這是一個新的開始?!吨貞c森林》回到都市時空,而且是流動的當代而不是塵封的六0年代,嚴格地說,在結構上雖然繼承了《阿飛正傳》的敘事格局,以一部影片處理好幾個故事,但林青霞和金城武那一段比較象是噓頭,或者說是個巨大的楔子。
如果林、金那段戲可以比做微型小說,那么梁朝偉和王靖雯那段戲就是個非常完整的短篇小說。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用文字來處理這個故事,是不是能夠超越鏡頭處理的能力,答案可能非常曖昧,如同這部電影有個非常曖昧的片名,既與《重慶》無關,也不見「森林」。其實這是一部很「香港」、很「都市」的電影,但是我很喜歡這個片名,觀者可以會心一笑。
至少令我激賞的是后面那段故事,盡管王家衛(wèi)這么說:「哦,我得到的反應是西方人比較喜歡林青霞和金城武那段:東南亞的人大部分的偏好才是后面的故事?!?/span>
王家衛(wèi)的四部片子都啟用明星?!锻强ㄩT》由劉德華、張曼玉.張學友、萬梓良演出;《阿飛正傳》是張國榮、劉德華、張學友、張曼玉、劉嘉玲、梁朝偉;《東邪西毒》是張國榮、林青霞、梁家輝、張學友、梁朝偉.劉嘉玲、楊釆妮、張曼玉,本來應該有王祖賢,但她拍了老半天只在電影結束時閃現(xiàn)了一下,大概也沒人認出她來(這點我還頗自豪的);《重慶森林》的卡司則是林青霞、金城武、梁朝偉、王靖雯。
「我喜歡用明星,因為那好像比較有點『拍戲』的惑覺?!雇跫倚l(wèi)如是說,從這種選角方式以及這種對于選角方式的答復,都可以看出他的聰明。
「奇士洛斯基很聰明,」王家衛(wèi)談到他喜歡的導演時指出:「但是他的感情沒有俄羅斯的塔科夫斯基那么深厚?!?/span>
塔科夫斯基是他最喜歡的導演:拍《巴黎德州》的德國導演文德斯則被他認為「很厲害」,受他稱許過的賈木許最近卻沒有什么變化。
「那么編劇呢?」
「就我自己長期編劇的角度來看,最好的偏劇是舊俄的契訶夫,」王家衛(wèi)說:「契訶夫精簡,在很短的時間中可以把很多人物介紹出來。」
聽他這么說,我心中想到的是《東邪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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