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盡,傍晚空氣中漸嗅得槐花與雛菊的香。我在顛簸的車子中醒來,見暮光漫入玻璃窗的空子,風撩起青麥又拂過松枝,最終吹來水霧般的清涼,米色的長形客車如初臨深水的魚,潛進黛綠掩映的最末一站。路旁木牌上是褪色的“假木站”三個字。假木,換取木材,這里曾是良木產(chǎn)地,如今卻荒廢了,變成客車路線圖上的小小一點,人們旅途結束后不必留意的一處。此時,除了司機與售票員,我便是唯一到達末站的人。不為什么,只奢求見望廈女士一面。車子平穩(wěn)的停在小廣場上,幾個黝黑的孩子興沖沖地奔跑過來,爭搶著幫師傅們卸下車子載回的新奇故事。黃昏的光已浸染了鄉(xiāng)野,一絲絲地繞在野菊叢中,鍍在女人和孩子的睫毛上。我朝好奇的人群走去,向他們尋問望廈女士的住處。穿過杉樹交錯的小路,看到望廈女士書中描述的那棵“不經(jīng)意便會錯過”的香樟。茉莉的香氣輕輕襲來,望廈女士身穿雪青色上衫,麻質長褲,正彎腰侍弄著一叢綠葉,她腦后是云一般的微卷的發(fā)?!巴麖B女士,您好?!蔽矣行┚o張,聲音像是被水沒過的口琴,模糊喑啞。“恩?你好?!蓖麖B女士轉過身來,一縷額發(fā)活潑地跳脫起來,但她的笑容仍是很溫婉的?!耙灰獓L嘗新長的薄荷?”她遞給我一小朵油綠的葉。我放入口中,清冽的涼霎時溢在心上。望廈女士笑著把我領進屋中,屋里有不多的陳設,書桌書柜陳舊而整潔。帳子拂到窗邊,半掩花木。“望廈女士,打攪您了,我讀了您的幾本書,卻不知是否讀懂了。只期望與您相見,解答我心中的疑惑?!蔽医舆^望廈女士端來的一杯茶,盡量平靜地說道。“也許你的疑惑會變得更多?!蓖麖B女士笑得粲然,“畢竟我也不真正曉得自己呢”。她低下頭,目光垂在似有卻無的物上,“我所寫的,并非是我想的全部,甚至只是撿拾起了零碎。有時就像是腦中乍現(xiàn)的海,你明明見到了無邊的水面,卻畫不出其中一彎水波。而涓涓細流帶來的大多味同嚼蠟?!蓖麖B女士起身走到書架旁,抽出一疊木黃色的稿紙,像個少女一樣欣喜地走到我身邊,“你看這段,竟還在這兒,是我十七歲時寫的?!?/section>我捧過纖薄的紙,“那時他等在那里,深色大衣,昏光下清削的臉??恐鴳蛟和噬姆蹓?,低頭對著地上彩色的票角兒和橘子皮。開場鐘聲一遍遍響起來,散場人一潮潮涌過去。他不想看電影,寧愿化個尾生,任頰上生出團團胡須,任車馬喧囂一寸寸漫過他一米八七的身子。”望廈女士在未飲的茶壺中重又添上熱水,雙目重又垂下,“沒有開頭,想不出結尾,我的這些句子這么多年也只能是句子。經(jīng)常在偶然的夢里讀起不落凡塵的句子,夢到高山上一座迎風的樓,夢到雨前的清朗氣象,醒了卻只記得是個美麗的夢,倒不如沒有記憶的好?!蓖麖B女士顰笑。我試著喝一口茶,卻嘗不出清水里的茶味,只能旁觀望廈女士的傷悲。“白天夜晚都可以,我覺得書中似乎沒有時差?!蔽因嚾话l(fā)現(xiàn)屋外天色暗得很快。“我在腦中讀的句子,就是我想的東西,大都在夜晚出現(xiàn),將眠未眠時,觸不可及,最難將息。”“也許我只是在祈取絕對偶然的美,它們似乎漂浮在另一個亟待消亡的世界。我守在這里,在一顆行走的,攜著云霧的星上,窺探不在此地的秘密。”
“望廈女士,我一直感覺您有一種自由的氣質?!?/section>“我自愿被捆綁,但也許自然自得自在?!?/section>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因為天黑了,便與望廈女士告別了。她在沒有籬墻的院外向我輕輕揮手,一蓬柳絮在她身邊緩緩避開。她溫婉的笑容讓我親切又陌生,最后跟著自己的腳步,離開了杉樹小路,錯過了香樟樹。人群中也許要放映電影,闌珊的燈與喧囂混雜在假木站。口中忽漾起薄荷的涼,我回望林中望廈女士的房子,看她進屋點了一盞燈,縱使照不見前后的崎嶇,她還是愿行在迷離如霧水的無邊之境,尋自己夢寐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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